小根蒜

　　都说今年春脖子长，四月天气才刚刚转暖。这乍暖还寒的时候，正是挖小根蒜的好时节。

　　家乡的小根蒜是粗生野长的植物，大大咧咧的，春秋两季，无论是一望无际的山野，还是精心打理的花坛，都少不了它的身影。

　　外婆这辈子也是野蛮生长的，有丰富的“劳动经验”，在挖菜这件事上，外婆既是我的启蒙老师，又是我的实践伙伴。可惜我大概是块朽木，打小就只认得准这一种菜。不过就算是挖小根蒜，这里面也有些门道。

　　小根蒜很好认，长得不美，就像不起眼的小草，但它的叶子却很饱满，圆鼓鼓的几根，摸上去又柔又韧。外婆告诉我，等小根蒜的叶子绿了，就已经有些老了，若是长得像一根小葱，更是没法端上餐桌，一定要是刚刚有些淡紫色的时候，无论是蘸酱还是和鸡蛋一起炒炒，都是极美味健康的。这一套说辞也成全了外婆的风风火火的急性子，在挖小根蒜这件事上，最是拖延不得。

　　除了辨认，挖小根蒜的手法也很讲究。它朴实低调，所有的精华都深深埋在地下，就像一个没见过世面、含羞带怯的大姑娘，有一些纯真笨拙的可爱，所以我们下铲子的时候，一定不能紧贴着根茎，必须要避开一些，还要多带些泥土出来，同样我们手上下多大力气，用多少功夫也是踏踏实实、绝不能偷工减料的……到这里说教的意味就浓了起来，我小时候还没有现在的半分文静，就像翻墙爬树的活猴子，又有些小聪明、鬼点子，任谁带都得说一句“难，难，难”。她耐心重复这些话时，总是显得絮絮叨叨，我定是不买账的，每次都将好好的小根蒜搞得乱七八糟，她若笑眯眯地数落我，我便在山坡上逃得飞快。

　　这样没心没肺的快乐停留在零九年夏天。外婆被确诊尿毒症时，整个人一下子掉了精神，几乎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，就更不要说陪我玩耍的心思了。跟着掉精神的，还有家里老老少少每一个人，她的身体一向硬朗，此番却是所有人都想不到的。快乐于她而言成为了最奢侈的东西，一日三次的透析成为了她每日必做的功课，哪怕是我亲自去挖了小根蒜来，由妈妈炒出香香的一盘，外婆也提不起多大兴致了。

　　她病情一点点加重的那几年，适逢我读大学，不能在身边帮忙照料。那时网上很流行一句话“从此故乡的四季，只有冬夏，再无春秋”，因此一年一年的，无论是外婆，还是心心念念的小根蒜，都是聚少离多。等我熬到毕业返回家乡，外婆已几乎是足不能行、口不能言了。头脑的退化为她带来了久违的“快乐”，大部分时间，她乖得就像一个孩子，整日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，见了谁都笑眯眯的，很是热情亲近，可细究之下，却又是谁也认不清楚。

　　再后来，就连笑容也成了一种奢望。她总是直愣愣地盯着天花板，浑浊的眼球动也不动一下，她不能吞咽，鼻子上插着长长的管子，肚子上也插着长长的管子，一切都开始变得灰暗起来。大多数时间，我会和家人一起照顾外婆的生活，长满小根蒜的那片山坡，便再也没去过。偶尔坐在她床边发呆时，会突然想起她为脸上的天花疤痕自卑的一辈子，为父母丈夫儿女操劳的一辈子，想起她几乎没有尝过生活甜头的一辈子，外婆似乎与小根蒜也有了许多共同点，她平凡、不美，却也淳朴、坚韧，她在环境尚且严寒困苦时出生，又在万物温暖富足时离去……

　　时光在小根蒜一春一秋的交迭中悄然溜走，回忆就像断了线的珍珠，怎么找也找不齐全。如今我再次登山来到我们的“老地方”，外婆已化作一缕山风，絮絮低语，传达着对我们的思念。

（作者 王一如）